第109章(2 / 2)

时尚大撕 御井烹香 7448 字 15天前

“这是不是宽松的经济政策,或者说直白点,量化宽松?”

“是……吧?”

“从2000年到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是不是正在飞速发展?”

“是吧?”

“去掉‘吧’,”傅展平静地纠正,没有表现出对青哥的鄙视,“从乔小姐在美国节目上公然炫富开始,这个国家的经济正在飞速发展就已经是事实了。四万亿大多进入房市,房产会再猛涨几轮,是不是造就了许多新兴的百万富翁?房价越来越高,拆迁价位也在猛涨,基建大拆,是不是造就了许许多多的暴发户?他们的炫耀心是不是很强烈?”

“是,”青哥也渐渐明白过来了,“这都能和书上对得上是吧?也就是说,未来几年,消费主义……”

他有些费力地咀嚼着这个简单又陌生的词儿,“消费主义,会成为社会上的主流思潮?”

“你觉得不对吗?”

“是有点……”青哥明显被搞懵了:野蛮生长的后遗症,太忙于实务,充电的时间过少。“咱们国家传统不是艰苦朴素吗?要不淘宝那么火热呢,就似乎因为都想买便宜货——”

他扬扬手机,“我刚看了下,消费主义不是比起性价比和使用观感,更看重商标、价格和附加的社会属性吗?”

“你有多久没听到‘艰苦朴素’的口号了?”傅展反问他,“这和拉动内需不矛盾吗?”

青哥被问得无言,傅展依然没失去耐心,“社会思潮的发展总是有滞后性的,但一旦成型以后发展速度又会很快,而且几乎无法被扭转,这是受经济形势和国家政策滋生的社会心理,它体现的方式当然很隐蔽。不会有人告诉你,‘我就是消费主义,我就是要鼓舞你们去提前消费、预知消费,把大量的金钱消耗在无用的仪式感和被创造出的需求上’,消费主义的陷阱是很隐蔽的,‘你看一个男人多爱你,就看他愿不愿意为你花钱’,‘结婚想要个一克拉的钻戒,过分吗?一生一次,不想亏待自己’,‘晒晒亲爱的送我的包,最近很辛苦,婆婆病了,忙前忙后,从医院出来他二话不说把我带到专卖店,拿下这个铂金,28万的礼物我会一直铭记,谢谢亲爱的,感恩我们拥有的爱’——把爱和钱、钻戒、铂金包挂钩,你可以说这是现实,我们都是俗人,爱不用这些庸俗的东西来体现,用什么?但在商家的角度,这种价值观就是我们最喜欢的消费主义价值观,这样的客户就是我们会疯抢的猪仔。”

他随手打开论坛,摘取了一两段对话朗诵,青哥听得欲罢不能,简直有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感觉,“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啊,这都是营销贴吗?背后都是谁在营销呢?”

“这就是社会思潮的有趣之处了,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坠入消费主义的陷阱,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在传播某种主义,很多人都只是在真诚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但人的自由意志在社会大潮跟前根本无足轻重,大多数人都是极容易被影响的动物,就比如说‘好女不过百’,‘要么瘦,要么死’、‘美貌才是硬道理’,‘美女的人生和一般人注定不会一样’,这些论调全都是把女性的自我价值和外表绑定——但你真的就会看到太多人因为这些话去自虐减肥,瘦到不健康的程度。说‘要么瘦,要么死’的女明星也是在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她真的认定自己是因此才获得成功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也不是为了推广消费主义才择定那些腰臀比夸张到让芭比娃娃相形失色的模特,她们不会去管这个年代的‘正常身材’标准是否高得可怕,商家和消费者,都是无意识的一枚棋子,她们互相促进:女性的自我价值和外表绑定,女人会更喜欢让她们闪闪发亮的东西,配件首饰、化妆品市场因此蓬勃发展,强调品牌和商标,奢侈品攫取走巨额利润,一个小羊皮包的成本价不过零头,消费者多付出的数千美元就是在购买商标。”

“‘做个小女人太幸福了’,‘出嫁是女人第二次出生’,‘家庭主妇怎么了?家庭主妇就一定很惨吗?我结婚后就做家庭主妇,平时在家除了买买买什么也不做,老公工资卡上缴,每个月都买包包’,这些会成为下个时代女性成功的表现,到那时候,群众回想不起十年前成功女性的标志。”青哥听得目眩神迷,傅展介绍得却很愉快,他好像觉得这些现象很好玩,嘴角不禁上勾,“这对于女权来说也许是倒退——到那时也许会有其余的政策来促进这样的倒退,不过,对我们这些奢侈品商家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会。”

“就像是【韵】,一直以来我们采取的营销手法,就是非常消费主义的——‘网红’所象征的那种生活方式,就是消费主义的极致,从长相到身材都符合‘精致、纤瘦、柔美’这些标准的年轻女孩,手拿花式翻新的名贵坤包,身穿当季最新服饰,出入豪奢场合,她浑身上下滴落的每一点元素都和‘需要’无关,拨动着人们‘想要’的心弦。可以说这个行业的命运是被经济政策决定的,她们就是消费主义的晴雨表。从将来一段时间的经济形势来看,网红的发展速度也许会比今天还要夸张,它会真真正正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而【韵】作为在网红发展早期就已经深度介入的品牌,也就随之赶上了攫取红利的收获期。”

这是实话,在座三人都清楚如今【韵】在网红圈子里的地位——coco妖妖穿【韵】,这是因为她能从中得到最多好处,豆豆穿【韵】是因为cy大把大把地撒钱,但很多新入行的网红呢?她们是没拿到一分钱广告费的,她们一样也穿【韵】,她们在谈论【韵】时候的口吻,和谈论coco妖妖、豆豆身上穿戴的其余大品牌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奇妙的倒因为果的过程,大网红都穿这个,所以这必定是好的,必定是能吸引到眼球的。甚至比起一线大牌,她们还更喜欢买【韵】,每次推出新品都自带抢购话题,能买到至少会有人来问怎么抢的,而且价钱也相对便宜,常常换新亦换得起。一来二去,【韵】在她们嘴里的感觉,倒是和一线大牌不相上下,甚至在审美上犹有过之了。

“往常来说,国产奢侈品总是难免背负上中国制造的历史包袱,但【韵】已经通过几年的营销跨过了这道坎,甚至成功地捆绑上了网红最爱的其余一线大牌,取得了相似的品牌认知——但我们的定价依旧低于这些大牌,这就让我们很容易地成为‘第一件奢侈品’,每个人的消费都是有连续性的。一个人不会在转身间就完全进入消费主义,都是由俭入奢,一步一步。【韵】的大衣和一个neverfull的包一样,性价比高,总价不贵,很适合作为整个生活奢侈化的第一步,”傅展的语调很轻快,“而我们在去年推出的直播促销,从这个角度来看,更是模范式的消费主义,直播主完全消灭了自己的人格,成为一个完美的芭比娃娃,在极其丰沛的物资中展示这些‘非必需品’。去年我们没有大秀,也没有新增的广告投入,但业绩依旧上涨,也许理由就在于此,而今年的销量增速,则是这种迎合了时代潮流的营销取得的效果,只是这种成果有一定的延时性,而且在新款上架以前,我们的商城整修了两周,被压抑的需求在新款上架后爆发,才造成了这看似让人瞠目结舌的结果。”

这的确是好事,如果按这理论的话,市场上水越多,印钞机开越快,奢侈品消费就会越来越蓬勃,而【韵】将成为国产品牌中唯一分享到这份红利的一个,青哥咂摸了半天,有点懂了,但还不无犹疑,他试探性说,“那……是不是说,我们之后的营销,可以进一步往这个消费主义上靠。比如说……嗯,下一次搞直播,更淡化官方色彩,就说这些衣服是她自己买的?再搞一柜一柜的其他奢侈品,什么红底鞋、双c包什么的给搭配。进一步强调她个人的财富,就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就是光用钱来判断一个人……那叫什么?”

“金钱在价值观上的唯一化。”

“对对对,之后也可以在推新网红的时候这样搞,就是有钱,就拿有钱做卖点。然后玩什么‘霸道总裁’,还有那什么‘土豪’范儿,比如现在微博不是渐渐在火吗,毫无理由抽人转发得现金,这样聚拢来的人气肯定都是什么拜金主义、消费主义的,一下就瞄准目标受众。”青哥不是不聪明,只是没什么文化,傅展一解释明白他立刻就举一反三,思路一条接一条,溜溜的,“再让这种博主做营销,不要那种广告味道很明显的,就是和傅总你说的一样,做价值观营销,带上品牌,‘博主,我的男朋友不肯给我买【韵】的t怎么办,也不是很贵,正在打折,就几百块,我自己也能买得起。他非不干,说我已经有很多衣服了,可我就这个爱好啊,他说不节俭的媳妇不能要,大家怎么看’——不是说消费主义反女权吗?反而可以把这俩绑在一起,下面回复肯定都是赞成买买买的。”

“或者让男朋友来根据衣服猜价格,营造一种女孩子有几百件衣服很正常的氛围。只要带起这个风气就行了,之后【韵】自然会出镜的。关键就是要让观众不断地接收到这方面的信息,大众都特容易被洗脑,衣服的流行不就是这样传开的。”

“还有,一款衣服all图案、all颜色,这很正常,这种价值观也得给传递出去,反正【韵】已经占有优势地位,只要消费主义越来越盛行,水涨船高,我们肯定受益。”

他做网红营销是太在行了,搞服装的,天生就是要诱惑女性心中的物欲,和节俭的理念做斗争,信手拈来都是金点子,傅展也点头肯定,会议气氛更融洽,但青哥说着说着,反而自己有点不肯定了,“……这听起来确实都挺好,但……这些钱都流入我们奢侈品行业了,别的行业该怎么办啊?”

这话,他问得也怯生生的,好像吃惊于自己的主人翁精神,但傅展倒不吃惊,他很宽容地笑笑,语调温和地说,“这就是消费主义的终点——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还记得吗?‘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一个废物幻想着自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你猜,这些纵欲者的结果会是如何?”

屋内一下陷入了一片寂静,青哥讷讷的,像是被吓住,欲语又无言,傅展宽慰他,“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要有太强的负罪感,既然大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经济上行时攫取到足够的资本,等到经济下行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开拓新的国外市场了。”

他对青哥绽放出温暖人心的笑,“所有大品牌都是这样一步步地开拓市场的,我们也不过是在复制前辈们的轨迹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多的是前例可以照抄。”

“那如果全球经济都不行了呢?”乔韵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她突然有点挑战地问,“如果全球经济都不行,去哪里开拓新市场?”

“如果发生全球性大萧条,恐怕大家都只能苦熬着等战争了,”傅展知道她这是在找茬,回答得依然从容不迫,“到那时候,问题就已经不是一个行业倒闭,甚至一个国家的灭亡能解决了——不过,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到了那一步,奢侈品行业一定是先被挤掉的泡沫。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经济上行周期赢得大量利润,或者更应该说,既然社会思潮是由经济周期决定,个人的意志根本无足重轻,我们才应该在上行周期多挣点钱才对——毕竟,会对这种营销手段感到不安,已说明我们还有点社会责任感。”

他像是看透了青哥的不安和乔韵的沉默,贴心地说,“社会财富集中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至少比集中给那些无良的同行好吧?再怎么说,被我们赚走,钱还是留在了国内,给跨国企业拿走,利润可就回流本土了。”

这还玩上民族主义了,自己在美国节目上的那一套,现在被傅展调转过头对付自己,乔韵也有点啼笑皆非,她可以想到这对话前进的方向——她会说这种价值观营销会让大量经济实力根本配不上这种消费层次的年轻人受到影响,甚至毁掉她们的一生,如果她能提起裸贷就好了,那些女孩子的裸照里就有无数价值观营销带来的重重阴影,而傅展则会笑着告诉她,愚蠢是最大的恶——他本来也就是这样认为的,这些所有营销本意都是为那些有消费能力的人准备的,就好像美妆博主、服装博主也只是在给和她们经济实力相近的同阶层分享心得,绝不是在鼓吹什么,要怪只能怪她们蠢到无法认清这点,只能怪网络打破了不同阶层交流的藩篱。营销活动本身怎么能因此感到罪恶呢?我们并没有特意营销给你啊。连ysl都买不起,还上什么微博呢?还不赶快去搬砖?蠢成这样,又怎么能怪别人毁了你的一生呢?

这话也不无道理——资本总是很有道理的,乔韵本意也并没有要在道德上把他批判一番的想法,她正是缺乏这样的立场,才在傅展对未来做出精准预测时,虽然满是不舒服,却只能全盘哑口无言。当然,从这种思潮中受益,和拼命去宣扬这种思想,这是两种不同的感觉,青哥的犹豫和她一样,后者仿佛跨越了一条至关重要的底线——哪怕它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毕竟,事实摆在眼前,【韵】的发展,或者说任何奢侈品的发展,都依托于消费主义,整个服饰工业都建筑在人性的虚荣之上,反消费主义、反虚荣对于服饰设计师来说根本是个伪命题,哪怕仅就现在的局势来说,就算是不去鼓吹消费主义,【韵】的i地位难道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吗?一样会有无数女孩节衣缩食甚至是走上歪路,就为了去博那一件对她们来说过分昂贵的大衣。是否顺应风潮进行营销,区别只在赚多赚少,对大局能有什么影响?

这就是傅展成竹在胸的原因吧?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确定,那也只是对自己判断的犹豫,在2010年,缺少足够的论据和细致的调研,谁也说不清消费主义究竟是会大行其道,还是随着中国(已被预言了二十年)的崩溃而一并坠入深渊,他关心的并非是那些因这种风潮而陷入窘境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他的品牌,能否在上行周期获取到应有的利润。

她扫过傅展的微笑,明悟忽然涌上心底:傅展和她、青哥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并不存在底线这种东西。也许,在他心底,他们的这条底线,也是矫情和愚蠢的表现。

“听起来是挺美啊。”没有任何犹豫,乔韵在顷刻间就下了判断,“但这样,和我创立这品牌的初衷就不符了呀,【韵】是给拥有足够经济实力的女人设计的品牌,我想要的也是有质感的营销,这样的闹剧我不需要。”

什么闹剧?【韵】自己之前准备的营销难道就很有质感吗?这分明只是个借口,青哥却明显松了口气:看得出来,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但傅展之前提出的思路,也让他本能地有所挣扎。

傅展的眼神扫过青哥,停留片刻,又移到乔韵身上,和她对视片刻,乔韵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分毫不让,他敛了敛眸,睫毛低垂下一瞬间,又抬起时,眼里又蕴上了笑。

“乔小姐说得对。”他从善如流,带有如历史车轮般厚重的泰然,在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氛围中,退让地说,“这也是我私人的一点想法,如果因此部署品牌政策,当然是不够慎重,就当是没事闲聊。”

不部署又怎么样?这根本只是一时矫情意气,不忍也只是自我欺骗、妇人之仁,就按往日的步调走,【韵】也还会是大赢家。他退让了这场争斗,赢的却是这整个大势,又何必争一时之气?别看现在让步的是他,但赢的人却未必是乔韵。

青哥明显就是这样感觉的,而且他也因为自己的不专业很羞愧,就像是每个还有点理想的人在现实跟前的表现一样,不太敢继续留在战斗现场,会议既然已经进入尾声,找了个借口就匆匆溜走,留下乔韵和傅展单独放对。傅展也不以为忤,结束了这个话题,又和乔韵说海外的事,“陈靛英文不行,海外营销应该提拔个专员负责,或者是对外招聘?以如今美国那边的销量来说,也应该适当地增加专门美国业务的员工了……”

“这个你定好了。”乔韵却不像青哥掩耳盗铃,她知道自己也许是矫情,但那又如何?她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仅仅是因为想,这个原因就够了。“关于刚才说的价值观营销,我要先告诉你——你也许是对的,但我并不赞同。”

傅展抬起眼看她一会,视线又集中到屏幕上,他和缓地说,“哦?”

“所以我会对此做出一些反应,这些反应,未必有利于公司的发展——这一点得先告诉你,征求你的意见。”乔韵往后一靠,盘着手逼视他,说到这里,她哈地一笑,刻意傲慢,“——其实你反对也没用,青哥是一定会支持我的。”

“……哦。”傅展波澜不惊,拿下眼镜,取出眼镜布开始擦拭,“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告诉我,可以直接去做。”

又是这样,每一次她的直球,都被他无声无息地消解,乔韵承认自己有引狼入室的感觉——甚至连最开始引他加入公司,都不是她的本意。越熟悉傅展,他就越让人惧怕,他对未来的猜测,准到几乎算是预言,这样的双商,这样的忍耐,他加入【韵】,怎么都不走,撕破脸了都不走,他是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再一次试探受挫的愤怒和不耐烟消云散,乔韵忽然又冷静下来,重新充满了耐心,她心平气和地说,“cy那边,欠你三分之一的股份。”

这话题的跳跃让人摸不着头脑,傅展接得却还是一样波澜不惊——在纽约那次骤然的爆发后,他很快又找到了应付这份疯狂的新办法,总是这样,善于应变。“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