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飞渡_213(2 / 2)

朔云飞渡 四下里 3888 字 1天前

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只因为还有情意,因此才会心生怨怼……北堂戎渡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很凉,明明是八月份的天气,这指尖却如同刚刚在冰水里浸过一般,他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地想这件事,略一沉吟,随即面色微微一转,淡然道:“……本王的性子,你自然应该是知道的,有什么该说,有什么不该说,你掂量得很清楚,没有在本王面前隐瞒,这样很好。”说着,从手上抹下一方沉甸甸的赤金镂花扳指,随手一扬,便抛了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陆星的面前:“……拿着罢。”陆星身子轻轻一缩,随即用双手将面前的扳指拿起,揣在怀里,深深叩着头道:“奴才谢王爷赏……”北堂戎渡抬眸望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陆星听了,依言站起身来,毕恭毕敬肃着两手,眼睛低垂着看向地面,一派恭谨小心之色,北堂戎渡身子放松坐在椅间,指尖还残留着些微的凉意,微抿的双唇有一丝生硬的弧度,一分淡薄的自嘲之意逐渐爬上了略显上挑的眼角,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足够让一个人彻底平静下来,掩饰起所有的真实情绪之后,北堂戎渡才忽然低头看着右手,一面心平气和地弹了弹晶莹的指甲,一面说道:“其实本王今日派人叫你过来,不是要纠缠这些无用的事情……”说着,目光落在陆星极为俊秀的眉眼间,忽而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道:“陆公公,你如今可是父皇跟前的红人,最近身的宦官,每日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北堂戎渡说话之际,唇角上浮出的笑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同时也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讲,但陆星既然能在君王御前受到宠信,自然是个心思伶俐的角色,此时听了北堂戎渡的话,顿时心中一滞,似乎隐隐摸到了什么端倪,想到了某个方面,这番心思一动,那袖中的手指便微微颤了一下,略一踌躇,便硬着头皮轻声道:“奴才一个阉人,哪里能当得起王爷这句话……”北堂戎渡的薄唇上有着凛冽而清晰的唇纹,面上不见笑意,修长的手指头敲了两下身侧的椅子扶手,淡淡说道:“……在本王面前,还是老实得好,装傻充愣都没有用。”

陆星闻言,眉头几不可觉地一颤,那一点小心思被北堂戎渡这么毫不留情地揭破,神色间立刻就有了些尴尬之态,随即身子就弯得更低了些,支吾着只喏喏不敢接话,北堂戎渡说完这句,顿了顿,又继续开口道:“本王也不想跟你多绕弯子,所以直接就进正题,挑明了说……本王虽然是父皇的儿子,但毕竟皇家不像民间的小门小户人家,父子能够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所以关于父皇的很多事情,靠本王自己是不可能都见到听到的,那么,就需要有人来做本王的眼睛、耳朵、手脚,把这些事让本王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或者替本王做些其他的事情。”

听了北堂戎渡这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言语,陆星面上变色,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这内官与宫外私下相通,向来就是大忌,更何况还是窥探圣上一概的公情私事,往宫外传递消息?一旦被发现,立刻就是一个死字,因此马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惶急地道:“王爷说的话,奴才……奴才……”北堂戎渡见状,仍然稳如泰山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星,眼中鲜明的凛冽之气一直蔓延到薄红的嘴唇,道:“怎么,你不愿意?”陆星不敢起身,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膝行着朝前几步,面向北堂戎渡跪着,面上又是惶恐又是畏惧,重重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惶然说道:“王爷饶了奴才罢,奴才若是敢做这等事,一旦事发,奴才的身家性命就是不保啊!求王爷饶了奴才罢……”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乃是身居高位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已经没必要去掩饰自己的喜怒,因此眼中的神色已是慢慢阴沉了下来,指甲一下一下轻敲着身侧光滑的扶手,声音冷冷道:“陆星,本王既然已经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如此,你还想置身事外?本王的事,一向只有自己人和死人才知道!”

陆星听了这话,神色一震,嘴唇微微张了几下,却出不得声来,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他也是聪明人,只不过刚才一时急切之下,这才失了分寸,眼下被北堂戎渡这么一点明,哪里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从自己今日到了青宫那一刻,就已经是被绑在了北堂戎渡的船上,北堂戎渡既然将事情对他说了,那么除了听从以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陆星滞了滞,突然间膝行几步,上前叩首,哑声说道:“……王爷身份尊荣,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奴才乃是卑微之人,并无大用,但奴才在宫中不敢说别的,为王爷多看多听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奴才愿为王爷分忧,但凭王爷驱策!”北堂戎渡听了,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伸手拿起身旁的茶杯,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之后,又放了回去,这才神情悠然地说道:“本王最喜欢聪明人……向来但凡是愿意为本王用心做事的人,本王也从不会亏待了。”

北堂戎渡话音一落,陆星便重重磕下头去,口中利索地道:“……奴才陆星,见过主子。”这‘主子’两个字一出,就是确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因此北堂戎渡也不多说什么,眼看着陆星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做足了认主的礼数,这才面上渐渐松和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说道:“罢了,你起来。”陆星依言起身,北堂戎渡微合了双目,似乎是有些乏了,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味道,开口说道:“你爹娘今年似乎也有五十多了,人老了,还是接在儿子身边才好,也有个照顾,不如过两天派几个人去,把你爹娘和儿子从乡里接到上京,买个独门独院的宅子,不拘大小,只图个清净,再买上几个丫头仆妇,门一关过起小日子来,倒也自在。”

北堂戎渡既然说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是为手下考虑,但其实就是要人质做保的意思了,而这种事情说起来,也算是上位者控制下面人的常用手段,因此陆星倒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不过北堂戎渡话里提及到的一件事却是让他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抬起了头,看向北堂戎渡,语气小心地说道:“王爷是不是记错了,奴才在进宫之前,并没有成过亲,哪里有什么儿子?”

北堂戎渡拿起茶杯,轻轻晃了一晃,将里面剩下的茶水都喝了,这才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皮,道:“……哦?不错,你进宫之前确实没有成过亲,不过,似乎你们乡里,有个李家?”此言一出,陆星嘴唇一个哆嗦,后背的衣物登时就被冷汗湿透了,再不敢说一个字,只重新跪下磕了一个头,北堂戎渡所说的那个李家,乃是他家乡的一户富裕人家,养了个独生女儿,自幼跟他是一处玩的,后来他家里破落下去,就断了联系,但这李家女子与他有了情愫,哪里割舍得了,仍然偷偷来往,两个都是少年人,一时不察,便珠胎暗结,后来被女方父母知道,将他一顿好打,几乎打死,陆星一时激愤之下,恨那女子父母嫌贫爱富,索性便入宫做了内官,而那女子倒也痴情,硬将孩子生了下来,不料却难产而死,她父母虽然恼恨,但毕竟那也是女儿的骨肉,便暗暗将外孙在家中抚养起来,后来听说陆星得势,便将孩子的事情告诉了陆星的父母,这陆星在宫中得了家里传来的消息,知道自己有了儿子,顿时欣喜若狂,他如今已是阉人,这辈子再不会有儿女,怎能不将这个儿子视若珍宝?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看得更重些,而北堂戎渡眼下却连这件事都清清楚楚,如此,就已是完全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一念及此,陆星心中战栗,万不敢再做他想,只以后死心塌地跟着北堂戎渡走到底罢了,却见北堂戎渡大马金刀地坐着,五个指头拈着光滑的杯子,意似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好了,你既然在父皇跟前当差,自是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回宫去罢……以后但凡是父皇身边的事,你都要多长个心眼,该怎么做,自己好生掂量。”说罢,忽然从口中吐露了几个北堂尊越身边太监的名字,既而道:“这几个,都是本王的人,现在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平时你们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应,你只管安心为本王办事,谁也捉不住你的纰漏。”陆星听了这几个名字,心中顿时一凛,暗暗惊骇于北堂戎渡的权势,但与此同时,却也平添了几分安稳之意,莫名轻松了些,又叩了个头,说道:“奴才明白了……不知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北堂戎渡摆了摆手,示意再没有什么事可说,只道:“……你去罢。”陆星听北堂戎渡发了话,这才站了起来,肃着手,躬身慢慢向殿外退去,再不做片刻的停留,忙忙地便赶回皇宫。

北堂戎渡眼见陆星退出殿中,脸上一直以来的从容表情终于慢慢被剥离,不再继续伪装下去,变得有些疲惫,此时外面太阳早已落山,风声寂寂,醺暖中充斥着莲海的清香,几缕风从窗外穿进来,轻轻拂过,吹得殿内的一株四季海棠微微摇颤,就连北堂戎渡的心绪也被那稀疏的花影摇得牵绊不已,他缓缓放松了自己的全身,仿佛失力一般地靠坐在椅子里,提不起太多的力气,内殿当中一重一重的珠帘静静低垂着,都是由大小一般无二的浑圆珍珠串成,珠辉淡淡流转,那样圆润的珠子,密密匝匝地一颗连着一颗,炫丽而动人,晃得人有些眼晕,晶莹如同泪珠,北堂戎渡无声地看着,一言不发,双目似乎略略微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抓着温滑如玉的扶手,好象是要从上面寻到一点可以支持住自己的力量,神色沉静而落寞。

不是不想让自己装作毫不在意的,其实只是又多了一个人而已,一个身份有些特殊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偏偏就是不好受,也许世事就是如此,怨不了别人,也无须太过苛责自己,从前他极少哭泣,少数的几次也都是因为北堂尊越,而如今,他再也不会失态落泪了。

其实有时候仔细想一想,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多得是,美丽的,妩媚的,善解人意的,应有尽有,他北堂戎渡身为大庆亲王,身份尊贵无比,只要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呢?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到头来很有可能把自己也搭上,这好象真的太不划算,要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当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其实根本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既然这样,那自己又何必为了一个已经与自己断绝情人关系的北堂尊越,去处心积虑,冒着天大的风险想要挽回曾经的一切?只是,只是……

只是有时候,一个人最想要最渴望的东西,偏偏就是得不到,或者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被弄丢了,并且很难再找回来,也许一生当中可以遇到无数的人,但却未必会有哪一个能够真正地深深打动你的心,直到某一天某一个人的出现,然后,你的人生就会永远被改变。

良久,正心神朦胧间,却忽听窗下架子上的鹦鹉叫了几声,拉回了思绪,北堂戎渡顿了顿,然后缓缓起身,似乎已经心平气和起来,一手拨开重重珠帐,鞋底踏在地面上寂寂无声,走到妆台前坐下,动手梳理着漆黑的头发,此时镜中现出一张脸,窗外残余的一点光亮照在上面,肌肤如玉,耳上一粒明珠熠熠生辉,如月华流光,北堂戎渡见了,心中平静如水,将耳坠慢慢摘了下去,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某种东西,渴望得到足以掌握一切事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