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从怀远坊大门斜斜透进来,照射在严老狗臃肿的身体上,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穿梭在等待查验入城的胡商商队中。
严老狗并不老,去年才过而立之年,只是一身肥硕的赘肉,让他多走两步都会喘,腰间西市署腰牌也随着晃荡出声,像极了一条戴着铃铛走不动路的老狗。
距离上元节还有七天,胡商绝对不会错过一年中最赚钱的日子,有些甚至早在几月前就从各自属国出发,披星赶月,日夜兼程就为能赶上长安城最盛大的节日。
严老狗向城外望了一圈,密密麻麻全是风尘仆仆的商队,胡商身上羊皮袄的膻味和满地牲口粪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严老狗从身上掏出粉红锦帕捂鼻,露出一脸嫌弃厌恶的表情。
锦帕上绣着鸳鸯,还沾染着昨夜的酒渍,像严老狗这样邋遢的人不会有这样精致的锦帕,也不知是哪家歌坊小娘子的贴身之物。
严老狗是西市署丞令,负责查验往来商旅的通关文牒与货物,若是发现有违禁货物,便连人带货一同扣下,虽然只是八品小吏,但在这西市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商旅大老远赶到长安,无非想多赚些财帛,可能不能入市,就全看严老狗一句话,因此懂门道的胡商都把严老狗像佛一样供着。
见庙烧香,遇佛磕头。
入市的胡商会把铜钱放在门坊角落的麻袋里,那是孝敬严老狗的香火钱,背地里多半会再骂碎骂几句,还未开市,先得被他扒一层皮。
严老狗向角落瞟了一眼,门坊开了不到半个时辰,麻袋已经见不着底,眼角这才稍微上扬了少许,坐到官署的门亭中闭目养神,嘴里悠然自得哼着浪荡小曲,指头在翘起腿上有节奏敲击,心里回味着昨夜那磨人的小妖精,硬是折腾了一宿没让自己合眼。
至于查验货物的事,已无须严老狗亲力亲为,守门的小吏有条不紊盘查,凡是查验无误便高声报给主簿登记,盖印后便放行入市。
西夜国,商贾七名,骆驼十峰,马六匹,携玉石三车。
龟兹国,商贾十一名,骆驼十八峰,携麖皮七十一条,另有盐绿两车。
迦毕试国,商贾十三名,骆驼九峰,马十七匹,携金罂五车,另有肉铺干货一车。
卑陆后国,商贾五名,骆驼八峰,携花种两车。
车师前国……
“停!”严老狗突然睁开眼,指头悬停在膝盖上。
主簿上前问道:“令丞,可有不妥?”
严老狗若有所思,脸上的肉堆积在一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让迦毕试国的商队停到街边。”
主簿冲着守门兵甲挥手,十三人的商旅被带到一边,严老狗吃力的从椅子上撑起来,懒的一步也不想走,对领头的商人招招手。
胡商不敢怠慢,深知得罪这尊佛,这几个月日晒雨淋的奔波就全打了水漂,连忙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严老狗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街边的车匹上:“有些日子没见到迦毕试国的商旅,听闻异方奇货,多聚此国,不曾想还盛产金罂,中原虽然也产,但口味远不及异域。”
胡商赶紧回身从车上抱了一捧,毕恭毕敬送到严老狗面前,唐音说的生硬,只能加上动作请严老狗笑纳。
金罂就是石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严老狗剥去皮,露出晶莹如宝石般的子粒,尝了几颗面无表情摇摇头:“味道不对啊。”
“在车里捂了快两月,难免口感不佳。”
“那就奇了,居然能把金罂捂出葡萄味。”严老狗抬起头,之前涣散的目光瞬间犀利如刀,“而且还是发酵的葡萄味。”
胡商脸色顿时惨白。
“迦毕试国距此千里之遥,你带这么多人爬山涉水来做买卖,可就只拉了五车石榴,就按最好的行情让你卖完,也赚不回你来回开销。”严老狗咬碎籽核,咔嚓声让胡商心惊胆战,“你这买卖做的不行啊。”
“头一次到长安,不,不懂行情。”
“不懂?不懂我就教教你。”严老狗曲曲指头,示意胡商靠近点,“石榴卖不了几个钱,迦毕试国盛产葡萄,又有上佳酿酒秘法,你下次运送些葡萄佳酿,我保证你能赚的钵满盆满。”
中原虽也盛产葡萄酒,可即便是产至西山久负盛名的葡萄酒,也远不及波斯古法酿制的葡萄酒口感醇香,因此,每每有西域佳酿运送到长安,都会被达官贵人抢购一空,所以西域诸国的葡萄酒价格高昂,非平民百姓能享用。
唐律不禁酒,但课以重税,特别是对葡萄酒征税颇严,这队商旅在报关时假称贩卖的货物是金罂,可车下面装的全是葡萄酒。
严老狗之所以被称为狗,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和狗一样灵敏的鼻子,车队从他身边经过时,已经闻到别人觉察不到的酒香。
三车金罂不用十七匹马和九峰骆驼拉,看地上车撵的深浅,严老狗就能知道车里有夹带私藏的货物。
严老狗缓缓抬起手,只要一放下,街边的兵甲就会拆了车,里面的货物肯定是被充公,而胡商会因为触犯唐律,被拉到街市中心鞭挞三十。
胡商突然从桌上拿起一个金罂,剥开递到严老狗面前:“您再尝尝这一个。”
胡商上前一步,刚巧挡住众人视线,一枚西域银铤塞到严老狗怀中,严老狗视若无睹,漫不经心品尝送到面前的金罂,在西市署待的时间长了,什么样的商贩都见过,弄虚作假、缺斤少两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不过了界,别私运违禁货物入城,严老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怎么睁,怎么闭,要么看心情,要么就看银钱的重量,严老狗伸手掂量掂量,这次的重量他似乎很满意。
“这次味道对了。”严老狗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慵懒倒坐在椅子上,鼻子被锦帕捂住,他闻不惯胡人身上的体味,流露出不耐烦的厌烦,对街边兵甲挥手示意放行。
这一幕被酒肆二楼的秦无衣看在眼里,端起酒碗看向对面的聂牧谣:“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此人是西市署的令丞,别看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这可是富得流油的肥差,明面上为人贪得无厌,雁过拔毛,实则精明干练,深藏不露,鼻子灵的像一条狗,所以这里的商贩暗地里叫他严老狗,不过在我看来,他更像一条猎犬,眼力敏锐,过目不忘,出任令丞以来,从未有一起违禁货物能从他眼皮底下运进长安城。”聂牧谣点点头说道,“西市商贩的信息,货物产地、价格以及库存,他都烂熟于心,我有时会托他帮我挑选一些名贵的异域珠宝,同时也会从他那里打探到西域各国的消息。”
“他身为令丞,怎能欺行霸市,中饱私囊。”顾洛雪愤愤不平说道,“这些商旅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就是为一睹我大唐盛景,小小门吏却以权谋私有辱国威。”
“谁家会养一条不咬人的看门狗。”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目光落在远处严老狗身上,“西市是长安城门户,进出多异域之人,若是放入图谋不轨者,势必会危及城内安全,在门口栓上一条恶犬,总比放一条循规蹈矩的狗要好。”
聂牧谣叫来酒肆胡姬,塞了两枚通宝,让她把严老狗请过来,片刻功夫,严老狗抖动着一身肥肉,上气不接下气上了楼,身边跟着主薄一直搀扶着他,才两层楼高的酒肆,严老狗硬是走的气喘吁吁。
满满一杯茶水下肚,严老狗才缓过气,锦帕擦拭额头细细的汗珠,脸上堆积的赘肉像起伏的山,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
“什么风把流杯楼的聂娘吹到西市来了。”
“想向严令丞打听件事。”
“聂娘说笑了,你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这条老狗又怎会知道。”严老狗说这话时,正目不转睛注视着顾洛雪,在额头皱出川字纹,“聂娘什么时候搭上大理寺了?”
顾洛雪一怔,因为要入西市,今天特意没穿官服,没料竟然被严老狗一眼就看出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的?”
严老狗身子向前倾,冲着顾洛雪坐的方向嗅了嗅:“你身上有大理寺的味。”
顾洛雪大吃一惊:“这,这都能闻出来?!”
严老狗笑的像尊佛:“聂娘就没告诉你,我有一个狗鼻子。”
顾洛雪低头闻闻衣袖,怎么也想不明白,严老狗口中所说的大理寺味,到底是怎样的味道,看见对面的秦无衣,顾洛雪忽然眼睛一亮,抓过秦无衣的手放到严老狗面前。
“严令丞,你闻闻他,能闻出来他是做什么的吗?”
顾洛雪一直都对秦无衣身份好奇,想看看严老狗能不能闻出一二。
严老狗没去看桌上的手,而是直视秦无衣,宿醉的眼神变的深邃:“我们见过?”
秦无衣刚给自己斟上酒,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与之对视,很奇怪回答:“应该没有这个可能。”
“见过!”严老狗斩钉切铁,“三日前,你与这位小娘子来过西市,当时她还穿着大理寺的官服,而你穿着一件皮袄,后肩还有一个破洞,你们未时从西门入,去了北角的酒肆,一个时辰后离开。”
秦无衣端起的酒碗停在嘴边,脸上神色也无变化:“令丞好记性,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
严老狗直勾勾盯着秦无衣半天,突然开怀一笑,眼睛又被挤成一条细缝,指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商旅,压低声音说:“这帮异族杂毛鬼精的很,稍微不留神就会给我捅娄子,我得像条狗一样,无时无刻盯着他们,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见谁都得多看两眼。”
秦无衣跟着浅笑,心里却暗暗吃惊,面前这人其貌不扬,喜怒无常,眼力异于常人极其敏锐,稍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都会被他扑捉到,自己只不过来过一次西市,因为和寻常商贩有所不同,就被严老狗盯上,自己一举一动全都在他掌握之中。
顾洛雪脑筋还没转过来,严老狗之所以知道她是大理寺的人,是因为见过她穿官服,执意要让严老狗猜猜秦无衣身份:“令丞,你先闻闻他。”
严老狗前倾的身子已经靠回到椅背:“闻不出来。”
顾洛雪一脸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