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牧谣和顾洛雪踌躇不前,想等秦无衣定夺时,羽生白哉已迈入宅院中,御神宅的格局与中土建筑有异,首先映入眼帘是巨大的参天古木,即便在寒冬,古木也郁郁苍苍,枝繁叶茂,手臂粗大的树根半露半掩在地面,盘根错节相互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编织的巨网。
最前面的羽生白哉始终微微埋着头,向前的每一步都能看出他的发自肺腑的虔诚。
众人跟在羽生白哉身后,从古木中穿行而过,前方出现一潭池水,秦无衣回望身后,来时的路已被树木所遮挡,在心里暗暗诧异,在外面看这座宅院,虽说宏伟不凡,却没曾想到里面竟然这么大。
池水前是开字形的门梁,有些像中土的牌坊,但样式简单古朴,柱子被漆染成朱红色,两边飞檐翘起,仿佛一只展翅的鸟。
顾洛雪来回张望,神情惊讶:“好奇特的宅院。”
“这不是宅院。”前面的羽生白哉没有回头,表情依旧庄严肃穆,“这是神社,在我故国,百姓认为天地万物,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所有死去的英灵,皆可成为神灵,而神社就是供奉神灵的地方,如同中土的寺庙一样神圣。”
聂牧谣诧异:“长安城内,几时建有东瀛的神社?”
秦无衣似乎对眼前的门梁很感兴趣:“这个有什么用?”
“这叫鸟居。”
羽生白哉解释,鸟居就是结界,在东瀛的传说中,鸟是人灵魂的化身,不能让鸟飞入神社,因此,鸟居成为人界和神界的划分之门。
听到这里,秦无衣想到那只一直如影随形的鹞鹰,在远处树枝上看见那只鹰的身影,竟然真的没有飞进神社。
羽生白哉在鸟居前鞠躬示礼,告诉大家,只要走进鸟居,便是神灵所居的神界,不能走正中间,因为那是神灵进出的通道。
聂牧谣与顾洛雪见羽生白哉如此虔诚,也心生对神灵的敬畏,从偏门跨过鸟居,秦无衣却走了中间,本就不信鬼神,更别说是异国神灵,羽生白哉口中的神社鸟居,在秦无衣看来,与草市的牌坊无异。
走进鸟居就到池水边,池中无桥,镶在水中的木桩通向池水彼岸,水面有层层白雾萦绕,透过飘散的雾气,见到团团青翠的荷叶漂浮在水面,严冬时分,荷叶间竟有朵朵晶白如玉的荷花盛开,花心金蕊送香,普薰十方。
夜风轻拂,身后古木哗哗作响,澄清晶莹的莲池微微荡起涟漪,秦无衣迈步走过木桩,脚下步步生莲,如登极乐神土。
穿过莲池便见蜿蜒向上的石阶,两边树木开满红叶,与红烛的灯火相得益彰,将参道映成深厚的火红色,伫立两侧的石桩上雕刻有动物,依稀能辨认出狐狸、犬、兔子等。
羽生白哉告之大家,这些动物雕刻是神使,用于守护神社,除邪气,雕塑造型奇特,秦无衣不免多看了几眼,与中土寺庙中供奉的神像不同,少了几分狰狞,眉目之间更多是慈悲柔和,神使掩映在血红色的光晕中,秦无衣怎么看都感觉很妖异。
众人在台阶的尽头见到高耸的楼宇,每一座都庄严华丽,各栋之间用红色的回廊相连,将富丽堂皇的正殿拱卫其中,羽生白哉神色愈发恭敬,径直走到刻有“净心”二字的水壁边,用放在一旁的木勺,舀水清洗双手,动作缓慢而仔细。
通往正殿的回廊前站在两名东瀛女子,身穿白色上衣和红色绯袴,裙底露出红纽草履,乌黑亮丽的秀发用白色檀纸包裹,外面扎上麻线,给人感觉神圣无垢。
不同于大唐女子的直率豪迈,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内敛含蓄的温柔,微微欠身,迎送走入回廊的众人。
羽生白哉告诉大家,前面带路的女子被称为御神子,是神社里以舞奉神,并祭祀社稷山川,负责洁净和祝祷风调雨顺的人,在东瀛极受百姓敬重,秦无衣没去留意她们容貌,始终盯着前面女子的衣衫,看不见她们的手和脚,整个人像是悬浮在地上。
来到正殿大门,羽生白哉取下腰间双刀,毕恭毕敬送到御神子手中,扶膝跪拜后才推门而入,顾洛雪迟疑了一下,出于对羽生白哉的尊重,也想卸下月渎,却被身后的秦无衣拦住,不由分说将她推进正殿。
羽生白哉走在前面,好似忘了随行的其他人,宽敞的正殿里陈设简朴,最里面被竹帘隔断,隐隐约约见到有一女子身影,女子身旁的男人穿着唐服,悠扬婉转的横笛声就是从里面传来,想来,那男人就是大使。
御神子站在竹帘两侧,羽生白哉先深鞠一躬,然后摇响垂铃,清脆的铃声在殿中回荡,接着神色极其虔诚恭敬跪拜在地。
秦无衣的视线落在竹帘上的纹饰,与羽生白哉刀上的纹饰一样,东瀛人敬畏万物之灵,每一座神社都供奉着不同的神灵,秦无衣暗自猜想,眼前这座神社想必和羽生白哉家族有莫大的关系,所以才会让他如此谦卑。
顾洛雪和聂牧谣站在一侧相互对视,神社里的一切让她们很新奇,但不约而同感觉到,羽生白哉自从迈入神社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神灵的敬畏,他没有了之前的机敏,身体也不及以前轻盈,混沌的目光迟钝凝重。
“不净之人,身带凶器踏足神居,凡垢污秽,亵渎神灵,你家族世代受神荫庇佑,如今,愚狂之徒践踏神社,藐视神威,该当如何?”竹帘后传来女子虚无缥缈的声音。
羽生白哉脱口而出:“参神不敬,应受天罚。”
“逆神当诛,许你代天降罚。”女人声音透过竹帘,威严无匹。
羽生白哉起身,旁边御神子递上影彻,羽生白哉毫不犹豫接过,低垂的头缓缓抬起,聂牧谣和顾洛雪赫然一惊,他的双瞳竟然变成血红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杀气。
“白哉!”聂牧谣拉着顾洛雪一边后退,一边大喊。
可羽生白哉充耳不闻,好像除了竹帘后神的声音外,他什么也听不到,血红双瞳透着阵阵寒意和怨恨。
“退后!”秦无衣觉察到不对劲。
她们刚退出一步,羽生白哉身形快若闪电,顷刻间已欺身上前,手中影彻随即挥刀而出,刀身映照烛火灿灿生辉,一抹流光在殿中乍现。
羽生白哉的刀法以刚猛见长,刀术朴实严整,劲力充实流畅,但速度和反应同样惊人,在曲江的宅院,聂牧谣和顾洛雪都与羽生白哉有过交手,那一次他因为是想逼秦无衣拔刀,出手时并为使出全力,而这次,刀一出鞘便是致命的杀招。
聂牧谣见退无可退,袖子闪出无常鞭,双鞭灵动,鞭势奇雄缠向羽生白哉手腕,一旁的顾洛雪也径直迎入刀光之中,她被羽生白哉一刀斩断过宝剑,深知他刀势的威力,再不敢去硬接,只听一声龙吟,月渎出鞘,银灰剑身犹如月辉漫地,瞬间夺了满殿灯火的颜色。
顾洛雪剑招轻盈,即便遭遇突袭也临危不乱,见聂牧谣的无常鞭去缠羽生白哉手腕,猜到她是想要夺刀,剑锋一转,月渎剑光直刺羽生白哉双目,一旁的秦无衣看的真切,顾洛雪是担心伤到羽生白哉,想用月渎倒影的剑光逼羽生白哉视线受阻。
岂料双瞳血红的羽生白哉竟然对刺眼的剑光丁点反应也没有,手中影彻不停,只攻不守,短短一瞬,接连挥出三刀,先是击落聂牧谣的无常鞭,第二刀直取聂牧谣胸口命门,等顾洛雪的月渎袭至,羽生白哉拔出腰间短刀,第三刀稳稳挡开月渎。
这三刀的刀法精湛至极,不管是刀势、力度还有方向都衔接的炉火纯青,好似她们还没出手,羽生白哉已快人一步,猜透她们的意图,聂牧谣和顾洛雪一愣,没想到羽生白哉反应如此迅捷,只有身后的秦无衣知道,这并不是羽生白哉的反应,而是他的速度,因为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们二人的招式在羽生白哉面前就显得破绽百出。
好在聂牧谣机敏,见一击不中,先是避开羽生白哉的杀招,身形不停,手中双鞭再次抖出,如若是平时应敌,无常鞭当攻对方要害,聂牧谣也顾忌会击伤失常的羽生白哉,双鞭攻向他下盘双腿。
顾洛雪剑招受阻,却与聂牧谣心有灵犀,剑尖一挑,不守反攻,想要逼迫羽生白哉无暇分心去抵挡无常鞭,顾洛雪剑术本就高超,又得神兵月渎,更是如虎添翼,旋身舞剑,剑招柔锐如流风之回雪,借月渎之辉舞出一片灿烂光幕,宛若璀璨群星至星河而落。
羽生白哉本该回刀招架顾洛雪攻到面前的剑招,但他的反应让秦无衣都大惊失色,羽生白哉依旧只攻不守,长刀挑开聂牧谣双鞭,短刀犹如獠牙般直刺顾洛雪咽喉。
这招叫“牙突”,如同发怒的大象,用尖锐的獠牙突刺敌人,此招势大力沉,石破天惊,但让秦无衣惊讶的是,羽生白哉与顾洛雪太近,他即便能刺中顾洛雪要害,但顾洛雪手中月渎也会穿透他胸膛,羽生白哉好像完全失去理智,为了击杀面前的二人,甚至连自己性命都不顾。
羽生白哉的招数反让顾洛雪不知所措,她本想是逼退他,见羽生白哉不管不顾,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安危,而是害怕他被月渎所说伤,连忙硬生生转了剑锋,聂牧谣也为之一惊,两人的动作骤然停止。
她们一停,却让自己胸前要害悉数暴露在羽生白哉面前,羽生白哉出手快若龙卷,双刀一左一右同时挥洒而出,刀势如虹,刺眼的刀芒与殿中烛火融为一色,宛如银龙啸天,阵阵杀意铺天盖地向她们二人席卷而来。
顾洛雪和聂牧谣因为担心羽生白哉安危,出手本来就有诸多顾忌,方才两人突然中断招数已乱了方寸,来不及重新架招,两人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千钧一发之际,秦无衣深知羽生白哉这一刀的威烈,跨步上前将二人拉了回来。
峥!
影彻在殿中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流光。
一缕青丝从稍纵即逝的光晕中飘落,顾洛雪低头见到颈边被刀气斩断的秀发,站在秦无衣身旁瞪大眼睛噤若寒蝉,倘若慢一瞬,被斩开的就是她的咽喉。
聂牧谣持鞭的手低垂,狐裘肩上裂开一道口子,丝丝殷红慢慢渗透出来,浸染在白色的裘毛上分外醒目,像是在雪林盛开的朵朵梅花,但她目光中始终没有愤怒,充斥着惊讶和忧虑,她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会洗掉所有床被,会做美味可口饭菜,会在酒醉后跳滑稽舞蹈,笑起来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男子,会突然拔刀相向,以死相拼。
秦无衣也不相信,沉声大喊这羽生白哉的名字,可仍然得不到他任何反应,来回看看顾洛雪和聂牧谣,心里充满惊诧,以他对羽生白哉刀法的了解,瞬间出手的羽生白哉绝非是她们两人能抵御,即便两人合力也毫无胜算,何况羽生白哉刀刀都是杀招,按理说,即便自己出手营救,她们也躲不开羽生白哉的最后一刀。
虽然只差之毫厘,但对于一名高手来说,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失误,何况羽生白哉并非普通的高手,秦无衣再次望向羽生白哉,从他拔刀的那刻起,秦无衣就感觉哪儿不对劲,他的刀势、反应、速度虽然都出类拔萃,但动作始终有些生硬,而且招式也变的怪异,完全不像秦无衣熟知的羽生白哉。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非但没让羽生白哉清醒,血腥味反而让他更加暴戾,目不转睛盯着秦无衣,他就是神口中那个逆神不尊的人。
秦无衣将聂牧谣和顾洛雪拉到身后,自己向前一步挡在她们前面,挺拔的背影在她们眼里有着磐石般的刚毅,他笃定的神情在任何时候都会让她们感觉到安心,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顾洛雪出于对秦无衣的信任,并不长的相处,让这份信任渐渐变成她对秦无衣的依赖,好像只要有这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前,她会淡忘害怕和恐惧,每一次,他脸上都会洋溢起波澜不惊笑意,可现在顾洛雪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