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求不求,我都要为你医治。”薛修缘打断樵夫,从地上拾起柴刀,“余毒尚蕴藏在你双臂血脉中,原先砍下手腕便不治而愈,现在只有砍掉你双臂。”
樵夫面如死灰,瞠目结舌问道:“圣医不是说没有性命之忧,为何非要砍去双臂?”
“余毒不清,不出五年便会顺血脉入脑,先伤口舌,再废双耳,十年之内毁你双目,五官尽毁形同废人,即便苟延残喘也是生不如死,长痛不如短痛,弃双手便能保你余生无疾。”
“我若不医,顶多也只是耳聋口哑,即便最后双目不识也是十年之后的事,而我现在断去双臂得不偿失。”樵夫权衡轻重后,摇头拒绝,“这,这病我不医了。”
“由不得你!”薛修缘面泛霜色,本来就相貌狰狞,风雪之中更加阴森恐怖,“薛某一生见病医病,从未有过弃医不治之事,若清不了你体内余毒,薛某妄习岐黄之术。”
薛修缘持刀上前,不由分说抓住樵夫手臂,态度异常坚决,樵夫执意不从吓的浑身瑟瑟发抖,又缩到羽生白哉身后。
羽生白哉阻挡在前,态度诚恳说道:“薛医师,他一名山野樵夫,你若断他双臂,让他何以维持生计,你虽清除他体内余毒,但到头来,他还是一样会饿死。”
薛修缘神色冷漠固执:“薛某一介游医,只知诊病施医,为他祛毒是薛某分内之事,至于他生计与我有何相干?”
“医者仁心,薛医师即便医术登峰造极也该有医德皆备。”搀扶聂牧谣的顾洛雪都看不下去,正义凛然说道,“这樵夫已是古稀之年,未颐享天年而是劳作辛苦,可见家境贫寒,你断他双臂形同断他生计,余毒既然不烈,还要十年之后再发作,他或许未必还有十年寿命,你又何必执意苦苦相逼,还不如让他听天由命,安享余生,再说他体弱气虚,未必能承受断臂之痛,要是就此伤亡,敢问薛医师,你是救人还是杀人?”
“妇人之见!”薛修缘沉声怒斥,“薛某不知阎王生死簿上他有多少年阳寿,但人活着就得有个人样,耳不能闻、眼不能识、嘴不能言,五官尽毁即便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连牲畜都不如,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
薛修缘再逼近一步,羽生白哉不动如山,一脸正色说道:“你治病医人无可厚非,可命是别人,医与不医同样也由不得你。”
樵夫不停摇头,不假思索说道:“我不医,不医!”
薛修缘捂着胸口面无惧色,先与羽生白哉对视,然后扫视顾洛雪和秦无衣,忽然意味深长笑了笑,丑陋的五官完全扭曲在一起,他笑的样子更让人噤若寒蝉。
“荒郊野外,风雪漫天,看诸位行色匆忙,不像有踏雪寻梅的雅兴,薛某一生行事低调,知道我名讳的人寥寥无几,你们既然是专程来找薛某,想必是寻医求药,能找到我这儿来,恐怕也不是寻常病疾。”薛修缘视线落在氅衣里聂牧谣身上,“求人就该有点求人的样子,不让我医治樵夫,我也不会医治她。”
羽生白哉大吃一惊:“你想怎样?”
“我方才见你出手迅猛,想来身手了得,就帮我断他双臂,免得我亲自动手。”薛修缘声音阴沉,又看了聂牧谣一眼,“我听她气若游丝,断虚如絮,怕是病入膏肓,你若真想救她就快点动手。”
羽生白哉木讷愣在原地,转头望向聂牧谣,与顾洛雪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峥!
一道光影在风雪中绽放,裂霜断雪,风驰电掣。
光影所过之处仿佛汲取天地寒气,萧寒之意让院中众人不寒而栗,羽生白哉回头才看见站在樵夫面前的秦无衣,还有反扣在他手里的短刀,羽生白哉甚至都不知道秦无衣是何时从自己腰间拔出短刀,夜雪飘零在秦无衣身上,分不清是天寒地冻还是秦无衣整个人更冰冷,那落雪竟然聚积不化。
“无衣此举万不得已,还望老丈见谅。”秦无衣将钱袋塞到樵夫怀中,这些钱财还是他之前在质库私拿的,“你年事已高不便再劳作,就算断去双臂,这些财帛足你聊以生计,安度余生。”
樵夫茫然,不知秦无衣此举何用,执意不肯收受钱财,想要取出钱袋送还,可双手竟无力提起,这才感觉到双臂已失去知觉,刚在错愕,两肩慢慢浸出浅浅血印,开始还是一点,渐渐延着肩膀蔓延成圈,两只手臂齐齐掉落在雪地中。
樵夫目瞪口呆,不知道手臂是如何被削断,甚至丁点感觉也没用,一旁的薛修缘注视到秦无衣扣在身后的短刀,也不由喃喃惊叹道:“好快的刀!”
快到让樵夫断臂都未感觉到疼痛,整齐划一的切口只有少许鲜血在缓缓渗出,风雪吹拂在伤口上,樵夫只感到一丝麻木的冰冷。
薛修缘上前取出四枚银针,分别封住樵夫两肩的穴位,樵夫受惊昏厥不醒,薛修缘用积雪覆盖在伤口出止血,确定万无一失后仔细包扎好伤口,和身旁白衣女子一同将樵夫搀扶到屋内。
秦无衣转身将短刀递还给羽生白哉,羽生白哉原本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终是叹了口气,薛修缘行事乖张,为医治病患不计后果,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治愈敌军,又敢在帝君面前抗旨不尊,可见此人嗜医如命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薛修缘执意要断樵夫双臂治病,秦无衣也是逼不得已,只是羽生白哉没想到秦无衣会给樵夫钱财,他在秦无衣眼里看见了怜悯,那是秦无衣不曾有过的东西。
一炷香后,白衣女子从屋中出来:“阿爹请诸位进屋一叙。”
顾洛雪和羽生白哉连忙将奄奄一息的聂牧谣送进去,走在最后的秦无衣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身注视女子:“你是?”
“在下薛南,师承家父研习歧黄之术。”女子声音洋洋盈耳。
秦无衣若有所思点点头,目光再一次停在她残瘸的腿上:“你的腿?”
“前几日随阿爹进山采药,不慎伤了脚踝。”
秦无衣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推算,从外貌看薛南莫约二八年纪,可薛修缘年近百岁,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女儿,不过看薛修缘样貌,虽丑陋狰狞却全无苍老之态,想必是精通药石有延年增寿的妙方,一时间也猜不出薛南到底有多少岁。
茅屋内的炉火上正煎着什么药,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薛南为众人递上热茶,秦无衣喝下一口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薛修缘从里屋走出来,清洗干净手上血渍后拿出一本书籍,扶案全神贯注书写着什么,写到一半急匆匆出屋,回来时手里拿着樵夫的断臂,用刀切下发乌的指头,将血小心翼翼滴在竹筒里。
羽生白哉与其他人茫然对视,不知薛修缘在干什么,心里担心聂牧谣安危,声音急切说道:“薛……”
刚开口就被一旁的薛南阻止:“家父撰写一本毒经,收罗天下奇毒,樵夫所中之毒世间罕有,需提取毒血储藏,并用汤药调和假以时日才能配出解药,若日后再有患者中毒便可医治。”
说话间隙,薛修缘已切去樵夫十指,挤出毒血装满很多竹筒后掩埋在冰窖之中,秦无衣慢慢移到桌案前,低头注视薛修缘之前书写的内容,上面记载了毒物发现的时间、地点以及症状和危害,想必这本书籍就是薛南所说的那本毒经。
秦无衣往前翻阅,书中果真是包罗万象,世间百毒应有尽有,每一种毒物都有详尽的记载并附有解毒药方,越是往前记载越详尽,甚至配有中毒人在毒发后各个阶段的症状图画。
而这些配有图画的记载时间都分布在大业十三年到武德四年,中间间隔不多不少刚好三年。
秦无衣突然想起顾洛雪说过高祖赏赐薛修缘一事,看着面前书籍心中骤然一惊。
“大业十三年……”秦无衣猛然抬头看向薛修缘,“你让高祖赐你翠华山北麓圈地一处,并要求将狱中犯有十恶之罪的死囚发配你为奴,你,你为了撰写毒经,竟然用这些死囚试毒!”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在这世上,居然会知道此事。”薛修缘瞟了秦无衣一眼,神色中颇有得意之色,“都是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之徒,与其让他们白死,还不如留给我炼毒,就当是他们弥补生前罪孽。”
秦无衣惊诧不已,面前的薛修缘看似弱不禁风,却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歹毒,发配为奴的死囚数百人,全都在圈地里生不如死被折磨三年之久,最后薛修缘一把大火将所有人付之一炬尸骨无存,虽说秦无衣对杀戮并不陌生,但要像薛修缘这般丧心病狂,事后还能轻描淡写,谈笑风生,恐怕世间除了薛修缘之外找不出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