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寝宫内的案几上陈设的不是珍馐百味,炉火上温着的是地黄粥,溢出淡淡的米糊和奶汁混杂的清香,餐盘里是一摞酥蜜寒具,还有一碟用米粉做成的米锦糕,上面浇上红色的蔗汁便是脍炙人口的唐宫美食“滴酥”。
李显已经很久没见到武则天,多次派来探望的人都回禀太后病入膏肓,而此刻坐在对面的武则天却神采奕奕,正亲手往米锦上浇淋蔗汁,缓缓流淌的红色液体非但没勾起李显丝毫食欲,只让他想起就在刚才朱雀大街的街口,近三百多名官员人头落地,街道四周的水渠全被血水染红,就如同那从米锦上满溢的血红。
李显下意识蠕动喉结,偏头看见殿外披甲持戟的禁军,兵器反射的光芒让李显有些眩晕,手心和背后早渗出层层冷汗,广兴寺让妖祸人尽皆知,武则天也因此事颜面扫地,深居简出在后宫不问朝政多日,加之辅国重臣裴炎病重,有那么一刻,李显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一名御极天下的帝王,没有临朝称制,也没有掣肘之臣。
但现在李显才明白,这仅仅是他的错觉而已,对面那个神色慈祥的太后只需一句话就能将夺走自己一切,九五之尊在她面前形同摆设。
坐在李显身边的韦皇后画了浓妆,以此来遮掩哭胀的双眼,就在来寝宫之前才刚刚知道,朱雀门下三百多颗人头里,绝大多数都是韦氏一族宗亲,没有审办更没有证词,斩杀三百多人全凭武则天一道懿旨,那原本是韦皇后最羡艳也是最想获得的东西,不过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距离对面那位太后还差的太远。
韦家被流放钦州是临来的路上才知道,韦家上下百多口甚至来不及收拾几件衣衫,就被像牲口一般戴上枷锁驱离出京。
韦皇后甚至都没机会与家人道别,她还能坐在这里,全是因为自己是当今陛下的皇后,可母仪天下四个字在韦皇后心里变得异常可笑,她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恐怕还不如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如今这大唐江山能母仪天下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但并不是自己,这个人现在正专心致志做着甜糕。
寝宫里安静的可怕,席间除了坐着的太后、李显以及韦皇后外,还有多日不见的裴炎,在一旁侍奉的是上官婉儿。
“陛下监斩可还顺利?”武则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和颜悦色问道。
“回禀太后,儿臣……”
“今日寝宫内没有外人,就不用以君臣之礼相称,当时你我母子闲聊。”武则天气定神闲淡笑道,“算起来,与显儿也好久没这般亲近过了。”
李显战战兢兢唤了一声:“阿娘。”
“让显儿去朱雀门监斩是为你立君威,帝王当恩威并施才能令百官信服敬畏,为娘获悉这一干人等图谋不轨,遂当机立断命婉儿缉拿问斩以儆效尤,事先未与显儿商议。”武则天抬头看向李显,漫不经心问道,“显儿不会责怪娘擅作主张吧?”
“不会,不会,阿娘运筹帷幄一举铲平乱党,是显儿失察险些铸成大错,还请阿娘降罪责罚。”李显诚惶诚恐。
“都说了今日只叙天伦不谈君臣之道,显儿又何必如此拘谨。”武则天语重心长道,“显儿登基之后,阿娘甚少与你攀谈,今日娘愿意与显儿开诚布公,不知显儿可愿与娘推心置腹?”
“显儿愿意,娘问什么显儿定知无不言。”
“娘曾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并严命百官不得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显儿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
“就在娘下令后不久,显儿可是密旨宋开祺找寻龙眼?”
武则天声音虽轻,但却让李显额头冷汗频出,一直以为此事密不透风,没想到武则天竟知道的一清二楚:“确,确有其事,显儿找龙眼是为了……”
“显儿贵为一国之君,找龙眼也好,找凤眼也罢,只要显儿开了金口,包括娘在内都无人能违背显儿的圣意,只是显儿该知会娘一声。”
“显儿知错,请娘责罚。”李显一边尝试额头汗水一边埋首请罪。
“错?显儿当真知道错?”武则天神色和煦,“那好,显儿就给娘说说,错在何处?”
“错,错,错在显儿不该瞒着娘。”李显战战兢兢答道,“显儿也并非有意隐瞒,是见娘终日为国事操劳,不想让娘再为妖祸担忧,所以才命宋开祺寻访龙眼,以此镇压妖邪确保社稷安稳。”
“显儿仁孝又心系社稷,为娘甚是欣慰,只不过显儿所做非但保不了社稷安稳,反而会动摇江山基业。”武则天苦口婆心道,“显儿登基时日不久,朝局本就有动荡,群臣之中难免会有狼子野心者,如若你我母子心生芥蒂,那么就会给这些逆臣贼子可乘之机,比如被流放的韦玄贞,显儿自小乖巧深得娘疼爱,娘问你,探寻龙眼一事,是显儿自己的意思,还是韦玄贞向显儿进的谗言?”
李显一时语塞,韦玄贞虽被流放,但在李显心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忠诚,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帮自己亲政,何况韦皇后还在身边,总不能将所有过责全推到韦玄贞身上。
“是显儿……”
“回禀太后,是陛下误信了谗臣之言。”一旁韦皇后抢在李显前开口,“罪父贪恋权势多次蛊惑陛下,借怪力乱神之说欺瞒陛下,陛下仁厚才信以为真,一切都是罪父的过错。”
韦皇后审时度势,韦玄贞已经被流放,如若李显将过错揽上身不知道太后会如此处置,想到朱雀门外血流成河的场景韦皇后现在还心有余悸,索性让韦玄贞承担过责。
“难得皇后深明大义。”武则天淡淡一笑,也不继续追究,顺着韦皇后的话往下说,“娘也是这样想的,显儿怎会与娘离心离德,背道而驰,都是韦玄贞扰乱君心,为祸朝堂,所以娘才将其流放,显儿不会埋怨娘吧?”
“不会,不会,娘以雷霆手段平定祸乱,是李唐社稷之福。”李显怯生生答道。
“据为娘所知,韦玄贞除了干政之外还有不轨之举,他私下勾结胡商赫勒墩,从西域秘密购入大量来历不明的粉末。”武则天目光如炬看向李显,“显儿可知此事?”
“知……不知道……”
“知道便知道,不知便不知。”武则天一脸慈笑,“都说了今日你我母子开诚布公,说过之后既往不咎,显儿不必顾虑太多。”
“显儿在娘面前自然不敢有半点隐瞒,只是此事显儿也是一知半解,韦玄贞曾求见显儿,说龙眼虽找到但要镇压妖邪还需西域一味奇物,据说此物有降妖除魔的神效,显儿为早日平妖听后自然是恩允。”李显见武则天和颜悦色,稍微有些放松,“可韦玄贞告之显儿,娘严令不得传扬妖祸之事,所以购买此物不可大张旗鼓,显儿怕娘知晓后动怒便同意了韦玄贞。”
“可是显儿命宋开祺捣毁龙冢?”
“此事显儿全权交由韦玄贞处置,他倒是提及过龙冢,说是龙冢不毁无法镇妖,因此显儿便没详细过问。”
“龙冢是太宗所建,目的是为了阻止八水想通,龙冢被毁后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水源不再安全,倘若韦玄贞一直欺瞒显儿,倒入龙眼的并非是什么镇妖神物而是毒物的话。”武则天轻描淡写道,“那你们母子以及整个皇宫中的李唐皇室性命堪忧。”
李显和韦皇后一听,顿时吓的面无血色,倒不是怕中毒,万一被武则天冠以投毒之罪,两人恐怕今天走不出寝宫。
李显拉住韦皇后一桩跪地:“显儿当真不知此事,还请娘明查。”
“这是做甚,娘只想与你闲话家常,绝无兴师问罪之意,快快起来,过去的事今日就一笔勾销,娘不再过问,显儿也不用记怀于心。”武则天起身亲自扶起李显,却没有让韦皇后起身的意思,拉着李显坐到自己身边,一脸痛惜道,“显儿自幼体弱,登基后又一直为国事操劳,两月不到显儿憔悴了不少。”
“显儿治国无方让娘一直操劳,是显儿不孝,以后军国大事显儿皆听娘进取。”李显诚惶诚恐。
“难得你我母子共聚一桌,今日就不谈国事,咱们聊聊家事如何?”武则天满脸笑意。
李显如释重负:“一切都听娘的。”
“显儿登基以后,娘甚少过问你饮食起居,你小时嘴叼的很,御厨做的饭菜你一口都不吃,非要吃娘做的。”武则天轻抚李显手背,疼爱有加道,“冬末春初,春寒伤人,娘亲手为显儿熬了地黄粥。”
武则天盛了一碗放在李显桌前,瞟了韦皇后一眼:“还跪着干嘛,就当是家宴,皇后也来尝尝本宫厨艺,算起来本宫已有许多年没亲自做过饭菜了,也不知厨艺可有退浅。”
韦皇后不敢忤命,连忙起身坐下,武则天也为她盛了一碗。
李显和韦皇后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地黄粥面面相觑。
“显儿口味独特,寻常地黄粥难以下咽,娘便将羊奶掺拌到米粥中,此法屡试不爽,每次显儿都能大快朵颐。”武则天并未去瞧二人,指着餐盘中的酥蜜寒具和滴酥,“都是显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口食,娘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可还是以前的味道。”
若在寻常人家,只会是他人眼中母慈子孝的家宴,可这里是皇宫内苑,李显不敢喝面前的地黄粥,更不敢去吃那些糕点,对面的妇人是自己娘亲,但同时也是执宰天下的太后。
为夺皇后之位溺杀亲生女儿安定思公主,前太子李弘因袒护宿敌萧淑妃被太后鸠杀,这些宫闱秘闻此刻不断浮现在李显和韦皇后的脑海中,再联想到朱雀门外那些身首异处的所谓叛党,李显双手抖的厉害。
武则天依旧云淡风轻:“粥凉了伤身,趁热喝。”
李显和韦皇后呆坐桌边,迟疑了良久才颤巍巍伸出手,端起面前热粥,可两人却心惊胆寒迟迟不肯起筷。
“陛下……”